【公众号遗迹】为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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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发布于2019年10月18日
以下原文：
如果你想要成为一条龙，就必须穿过无尽的疼痛与煎熬，浴火而生。
01
他从角落里的阴影中，走出来，走到场馆中央，那个镁光灯与世界目光聚焦的地方。
世乒赛决赛场馆。
欧洲国家的场馆设计总是如此，观众席一片黑暗，却把所有的灯光聚集到场馆中这一方小小的球桌之上，亮得有些恍惚，殷红的地胶，仿佛是一场英雄搏杀的角斗场。
他用手掌默默擦着球拍，一边活动着脚步。耳畔传来观众席上的呐喊——“中国队，加油！中国队，加油！”
他自动把这条线路在脑海中封闭。
他一直很感激球迷们的支持，但打球需要专注，不能被外界干扰，哪怕一丝一毫的注意力不集中也会毁掉一分。
不过，脑子里另一条线，却死死地绷紧，有一搭没一搭地传到他思考的范围里来。
他晃晃脑袋，小声地自言自语。
有点悬啊。
02
比赛很快开始，对方是一位欧洲球员，腿长臂宽的，趴下来接发球的时候，活像一只大蜘蛛。他思索着球的线路，一边握着球自然地俯身，脑子里那根线又绷紧一度。
俯身，抛球，转手腕，击球。
腰上那紧绷的质感他不陌生，却着实有些碍事。
如果不是资深的球员，肯定看不出他今天有哪里特殊了点儿。
教练席下的场边指导，老秦，似乎是全场唯一显得紧张的人。他微皱着眉紧盯着场上二人的对抗。
他已经大比分二比零领先。虽然赢得并不算容易，两个13-11，比分胶着。
第三局比赛开始。
高速相持反手的情况下，对手回球出台，这分得的不易，他握了握拳，一边小跑到场边去捡球。
灰蓝色挡板下，很自然地俯身，往下，伸出手。
他一怔。
脑子里那条线终于，啪地断开，扯出来细细密密的痛感。
他捡起球，走回球台。
很自然，似乎谁都没有看出来发生了什么，裁判员举手示意对方发球，观众席上照样是卖力的呐喊助威，对手照样是专注准备下一分的冲击。
只是老秦皱着的眉头又深了深，他知道，从现在开始，每一分球都不会容易。
他挥着球拍，尽力屏蔽掉脑子里这条不听指令的线，控制着身体和神经的斗争，尽量把每个动作做到无懈可击，但是，显然不行，那丝疼痛已经从缝隙里钻出来，在腰部蔓延成小小一片。昨天晚上临时的应急处置和上场前的冰敷，甚至是衣服下绑在腰上的，那层薄薄的护腰，都没办法封印住它了。
每挥一板正手，疼痛就钻进脑子一分。
他抿了抿嘴。
03
对方叫了暂停。他走到场边。
“我看得出来你……”老秦一边拧松水瓶盖递过去，一边低声问，“怎么样？”
他用大白毛巾胡乱糊着头，像个安静的孩子，一边摇摇头。今天出汗量完全超出平时的水平。“没事，应该撑得住吧。我尽量。”他顿了顿，“没办法就只能硬扛了，他们看出来也就罢吧。我尽量前三板搏杀。”
老秦眸色深了一层，点点头。
但场上他的动作已经不是轻微的变形了，稍微懂点球的人都看出来点儿不对劲儿。
他连续失掉四分。
第五个球，他俯身，抛球。击球，拧拉。
形成正手相持，球在球网两侧疯狂地来回跳动。
直到对方在密不可漏的相持中，忽然侧身变直线，扣了一个角度刁钻的球，而恰恰球触网，速度突然一降。他不假思索，条件反射一般往右扑过去接。他身体的敏捷度不错，按往常来说，他是接得到这种球的。
他也把球接回去了。
只是。
“嘶——”
右脚一个撑不住，脚踝处传出一阵撕心的疼。
像是一时之间，突然有个什么东西打开了脑子里的闸门。
他差点向右摔下去，只能顺势半蹲下，左手撑住身子，用还紧握着球拍的右手死死地捂住脚踝。球拍磕到地上，咯噔的一下。突如其来的受力，使腰上的沉重更入几分。他垂着头，眼前有点模糊，大概是突如其来的疼痛造成的生理性眼泪，殷红的地胶在眼睛里晃啊晃。他想到了什么红颜色的东西，跟它很像。
所有难受的感觉，倾袭而出。
不止是因为伤痛，还有内心的突然失空。
头上已经大汗淋漓。他抬了抬手，制止了一下教练席上的，已经从座椅上蹦了起来，往这边赶的老秦。
等缓了一缓，慢慢自己撑着站起来。
他试着动了动，脑袋上的汗湿更重一层。脚踝和腰，好像要撕裂开来。虽然他觉得已经有些麻痹了似的。
最后，还是没有办法啊。他摇摇头，一只脚蹦到了场下。
04
赶过来的队医看着这个满身是补丁的队员，竟然有些不知道先处理哪一个好。
他指指脚踝。
队医顺着脚筋从下往上按，“嘶——”，他又是一个没防备，不过马上收住了口。“没伤到骨头，应该只是扭到。”队医一边说一边做着应急处置。只有十分钟宝贵的医疗暂停。
他半皱着眉，攥着手指，接过老秦递过来的大白毛巾挂在头上，把脑袋捂了个严实。在毛巾后面，他闭上眼睛，眉毛轻颤地跳动。
他想起来一七年的比赛，出征前他手腕受伤，打了封闭针之后几天的适应期，每天都是疼着难受着过去的。那几天他把自己的壳关起来，谁也不见。
或许是习惯这样做了。
作为队长，他习惯了说——没事。
其实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那么脆弱的一面，无论是此刻站在对面旁观的对手，还是平日里并肩的队友，还是数以万计的球迷，还是，他的教练老秦。他不想让那么多人担心，或者是暗自高兴。
即使他们叫他龙神。他无奈笑笑。
他不是神，不过是一个普通人，不值得让千百人挂念。
像是一头龙，与阴暗争斗厮杀，鲜血淋漓。
而在背后，自己舔舐着伤口。
人们说他神勇，他什么也不说。
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，他睁开眼睛，看到毛巾里狭隘的白色。
“你怎么想？”是老秦的声音。
他顿了顿，没有马上回答，而是暗哑地开口，“秦指，我想知道……”
“我的想法，是弃赛。就像比赛之前说过的，我希望你在不加重伤病的情况下，才继续。”
他用力闭了闭眼睛。
“但是，我啊……”短暂的沉默，伴着深深的呼吸声，“我尊重你的想法。”他肩膀上的力度又重了一分。
脑海里，在赛前的分析会上，主领队说的那些话，又一句一句重新回放。这一次顺利的话，应该是国家队第八次包揽男单冠军了。
而他自己，因为之前腰部有小伤，而世乒赛密集的赛程也让他的身体支持得越来越吃力。他是老将，每一次受伤都会使身体更加难以恢复到很好的水平。所以当时分析会上，领队给他的目标，只是尽力打到半决赛。
但是另一位队友在另一场半决赛里意外折戟，无缘决赛。他算是临危受命。
他这一战如果败了，中国队连续七年的卫冕会由此终结。
中国队的卫冕，由此终结。
老秦对他说的是，这一战会很煎熬，尽力做好自己，就好。
尽力做好自己。所以他还是打到了决赛，所以他还是努力与腰伤做抗争，赛前他思考良久还是把护腰绑上，所以他一分一分咬牙跟对手拼，所以他其实很难受，因为，做不到最好。
耳畔又响起观众席上喊着，“中国队，加油！”以及，“China,China!”
依旧，很坚定很洪亮。
他想起今天穿的队服。是红色。五星红旗的红。
他吸了吸鼻子，深深呼出一口气，拿开他头上的大白毛巾，挂在脖子上。
很平静的语气。“秦指，我继续。”
他听到龙在沉吟。
还有两分。
05
疼痛的侵袭已经完全无法抵抗，只能尽量集中注意力在球台上，难的不是扛下一板，而是在这一板之后还要迅速衔接下一板，还要追求质量与胜利。
与对方死磕反手成了唯一让身体舒服些的办法，可碰巧对手这只大蜘蛛，最擅长的就是反手，短板却是正手。
还要正手对抗么？他思考着。
在球台前俯身，弯腰发球，头上的汗便细细密密地又冒出来一层。
连续多板的对拉，看着他变形的动作仍然一下一下地拼命抵抗住对手的进攻，终于在对手的正手区撕开一个漏洞。
老秦眼睛有些发酸，攥着拳站起来，向他喊，“还有一分。稳住。”
他听见了。
他没有回头。
最后一个球，要么赢，要么有很大几率被对手逆转，再到决胜局定胜负。他自信自己再拖下去的话，绝没有再多力气去抵抗了。只能是赢，或是输。
成败在此。
手指攥了攥掌心的小球，他望着球台对面的对手。
“为什么打球？为什么站在这一方球台前？”
“你要想好，自己的目标。只是进入国家一队，还是更长远的。”
“你要打自己的球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球路和风格。你不能当第二个谁。要怎样做自己。”
“这样肯定不行，没上场已经开始怕在里头了，怎么可能会赢？你得想赢不怕输，敢于去拼。”
他俯下身。
“他们说你奥运之后会新星陨落。我不信。”
“只是，你必须付出加倍的努力，才能不往后退。”
“每一个人都会毫无包袱地拼你，都会想赢你。其他人会关心他们为什么赢么？不会。他们只会议论，为什么你会输。 ”
“其实当对手最紧张的时候，恰恰是你，要放松下来，放松心态，当成平常心去打，放下包袱去打。”
“有些东西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，但也没有那么难。你得去做。”
反手发球。这是他不常用的招数，因落点的变幻莫测而为难对手。
“勇敢点儿。”
对手的回球落网。
赢了。
06
那天半夜，当他简单治疗后回到住宿的酒店，趴在床上，疼得整宿睡不着的时候。队友给他发来几张照片。
他躺倒在地——他最后一球结束后，那一声释放的“Troy”，之后他抛开球拍，肆意躺倒在地胶上，用手掌捂住脸，良久。他并没有落泪，好吧可能，只是眼眶湿了。一切终于结束了。他想。
领奖台上——迈步走上领奖台，只有他自己。伤处的不适还在泉涌，但是他捧起奖杯，唱响国歌，目视着那一抹红色高高升起时，他知道，是千千万万人的目视。
还有最后的一张。
这是他们在后台等待颁奖仪式的时候被拍到的。
照片上的他，一手扶着腰，疲倦，嘴角却扬着温暖的笑意，半眯着眼睛，看着老秦。
他在夜的黑暗里又一次笑了笑。
后台，他扶着腰，想找个墙角先坐，却疼得没办法坐下来，干脆就这么靠着墙站着。
老秦说，我记得十年前那场直通赛，也是我带你，也是中途比赛崴了脚，也是继续比赛。只是那时候返场后，你一点也放不开打，扭扭捏捏。后来还被刘指导训了一顿。
他笑着点点头。那时候他才刚成年，还是稚气未脱。
老秦说，其实啊，很久没看到这样的你了。
他略有些讶异地望着老秦。
老秦弯着眉眼，笑着点点头。真的。我其实很高兴。
“你还记得我跟你说的那句话吗，如何为龙。”
“记得。”
那是在他最困难的一段日子。老秦留给他的一句话。
浴火为龙。
如果你想要成为一条龙，就必须，穿过无边无际的疼痛与煎熬，浴火而生。